作者:郭灿,史永霞
来源:《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第6期
“物哀”之美
⊙郭 灿 史永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 无锡 214122]
摘 要: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源氏物语》中有作者紫式部创作的795首和歌,以季节变化及四季特有风物为抒情对象的和歌占据大部分,充分体现了紫式部的“物哀”美学思想。这些和歌将四时风物与人物的纤细感受调和,达到物心合一的境地;同时经由人物吟咏的和歌,亦可判别人物是否“知物哀”。
关键词:《源氏物语》 物哀 和歌 四时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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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于11世纪初的《源氏物语》是世界上第一部长篇小说,为女官紫式部所著。其时,日本正处于“汉风时代”向“和风时代”的过渡期,和歌复兴的提出与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的问世以及《源氏物语》的诞生,完成了日本古典文学日本化的过程,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概念,是由日本国学大师本居宣长提出的“物哀”。以物语、和歌为代表的日本文学的创作宗旨就是“物哀”。在《紫文要领》和《石上私淑言》等著作中,本居宣长一再强调:“物哀”与“知物哀”就是从自然人性出发的、不受道德观念约束的、对万事万物的包容、理解与同情,尤其是对思恋、哀怨、忧愁、悲伤等刻骨铭心的心理情绪有充分的共感力。“物哀”即面对所见所闻,心有所感,或悲或喜,物心合一的境地,其审美对象大致可分为四类:人物、四季、人情、世相。“知物哀”既是文学修养,也是一种情感修养。
据统计,《源氏物语》中紫式部原创和歌共795首,若仿照《古今集》,可按其题材分为:四季、恋歌、离别、羁旅、庆贺、哀伤、述怀等部别,这些题材之间互相有所渗透。和歌在《源氏物语》中,除其微弱的叙事功能推动情节发展外,主要作为抒情之舟,泛于“物哀”之水。而“物哀”和“知物哀”的对象可以概括为“物心人情”,“物之心”是指人心对客观万物的感受,“事之心”指通达人际与人情。大和民族是性格纤细的民族,对于四季有着独特微妙的感受,从古至今很多优秀的作品中都阐发了四时风物的“物哀”之美,最具代表性的例子,要数川端康成的作品了。四季分明的气候以及原始自然崇拜所形成的日本人对季节敏锐把握的能力,在《源氏物语》中亦有鲜明体现,如司秋女神立田姬总是伴随着动人的背景和心情出现。据此,笔者将从和歌中四时风物的“物心”出发,去阐释“物哀”。
《古今集·序》中有云:“莺鸣花间,蛙鸣池畔,生生万物,付诸歌咏。”禽兽有情,尚能发声为歌,何况饱经风霜、多情善感的万物灵长。本居宣长认为,“发乎情而有‘文’者,即是歌”。虽知徒叹无用,却不可不叹,情有不堪,不能自已,歌由此生。直抒胸臆不能尽兴,便将感情托于耳之所闻、目之所及之物,含蓄婉转,娓娓道来。由于神道崇拜与自然本位思想的影响,日本人对季节有着敏锐的感悟,《源氏物语》以时间顺序写就,具体的年代没有一一点明,但是在四季变迁的描写中,读者便知流年已然偷换。春夏秋冬,不仅鲜花瓜果合乎时令,和歌亦是如此。作品中借助四季以及四季特有风物的抒情,占据了和歌的大部分。
四时之景,是写不完的风花雪月,道不尽的悲欢离合。“寂寞闲庭春雨久,可曾遥念故乡人?”春雨潺潺,源氏想念玉■,不胜寂寥。“生生世世长相契,共作莲间玉露珠。”夏花盈盈,源氏与紫姬约定,生世相守。“俊赏人何在?身随泡影亡!可怜秋夜月,独宿守池塘。”秋月寂寂,夕雾忆起故友柏木,哀思难遣。“心似雪花飞舞乱,独眠双袖冷如冰。”冬雪茫茫,髭黑大将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就所作和歌的品质而言,前三首明显优于最后一首,情景交融、拟物、拟人等修辞的娴熟运用,读来生动流畅、巧妙自然,其艺术性可见一斑。而最末首虽然也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但它仅限于比喻,少了诗歌应有的意境。由以上四首和歌,也可约略看出人物迥异的气质。若说春、夏、秋歌里立着一可哀可怜的美男子,那么冬歌里便躺着一粗壮大汉,可他偏偏还作女儿态,实在不忍卒观,不过这倒也是爱情的力量。由此,“知物哀”者与不知者,高下立见。
作品中,正如诗书琴律随四时变化而变化,在不同季节,人物也会有契合景致的举动,风雅之至,如放岛作诗、传送红叶、扇呈夕颜、浓熏衣香、花枝系信等。此举在和歌中的表现有:“蝉衣一袭余香在,睹物怀人亦可怜。”(《空蝉》)“夕颜凝露容光艳,料是伊人驻马来。”(《夕颜》)
草木荣枯、明月盈缺等自然界的莫测变化,正像极了人的命运无常,添入和歌,则倍增“物哀”。我国古诗中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源氏物语》中也有大量和歌对“命如朝露”这一事实做了有血有肉的诠释,如“先凋后死皆朝露,执念深时枉费心”(《葵姬》),“君居尘世如朝露,听到山岚悬念深”(《杨桐》)等。实际上,作品中大多数人物的命运确如露珠,晶莹剔透,美不胜收,但转眼就仅余几缕尸灰消散于长空。“露”之外,含“泪”的和歌,如“去日泪如雨,来时泪若川。行人见此泪,错认是清泉”(《关屋》),“蒿上露如泪,闲愁入暮多。秋山鸣鹿苦,寂处意如何”(《柯根》)等,在作品中也占据了相当的比例(经笔者统计,约占全书和歌的十六分之一),主人公们动辄就泪濡衣袖,而在感慨最多、和歌也最多(四十八首)的《须磨》一回中,“泪”字尤其多。落泪的原因各式各样,但千山万壑总关“情”,总关“物哀”。
在对四时风物的研究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松”在我国代表着傲岸坚强的生命力、高洁的人格,如“凌风知劲节,负雪见贞心”(南朝梁·范云:《咏寒松诗》),也象征着长寿。而在《源氏物语》中,多用“松”来形容小孩,比如“小松亲手植,转眼已成荫。莫怪高年树,凋零化作尘”(《藤花末叶》),“松”指夕雾和云居雁。“岩下青松谁种植?若逢人问答何言?”(《柏木》)“松”指柏木和三公主的孩子薰君。在我国,“松”已成为古诗词中的“意象”,而在和歌中,“松”就像“莺”“草”,都可以用来形容小孩,作者胸中有感,便将眼前之物信手拈来,脱口即作。虽然缺少深厚的文化沉淀,但以其真诚和才思,也足以动人心。
较之冬夏,关涉季节的和歌以春秋为多,《源氏物语》亦是如此。作品中与“夏”相关的和歌极少,《魔法使》一回中有“换上夏衣蝉翼薄,今将蜕去更增悲”,以衣裳的更换传达出年华流逝的惆怅;与“冬”相关的和歌稍多,大都以“雪”为伴,如“非关大雪迷中道,只为朝寒困我身”(《新菜》),“彤云蔽白日,山野雪花飘。对景思前事,旧愁今未消”(《习字》)。以四时风物为对象创作的和歌,基调又以感伤的为多。将作品信手翻来,几乎都可见浸透泪水的诗句,如“岩间浅水虽留住,毕竟情缘不久长”(《真木柱》),“吹到芒花风力弱,可知秋色已凋零”(《寄生》)。“物哀”虽是由“物”引起感动而产生的喜怒哀乐诸相,但这些情绪中以哀最为扣人心弦。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我国古典诗歌伤春悲秋的气质,《源氏物语》中以“春”为背景的和歌,氛围多是欢欣明快的,如“春塘水满如明镜,映出千春万福人”(《早莺》),“春”多为应景的宴饮之作,而少春花飘零的哀怨。但在“悲秋”一点上,中日古典诗歌的审美角度
却存在一致性,虽然也各有“我言秋日胜春朝”和“闻君最爱是春天,盼待春光到小园。请看我家秋院里,舞风红叶影蹁跹”(《少女》)等咏秋佳句,但毕竟极少。原因也许正如《拾遗集》中的一首和歌所道破的那样:“春季只是鲜花开,要想知物哀,更待秋天来。”若把四时放在一日之中,黎明多愁、黄昏寂寥,正似春秋一般。冬夏、白昼、黑夜这些是缺少变化的时间段,而春秋、黎明、黄昏是多变的时间段,人心易受环境的影响产生波动,引人感伤,而黄昏和秋季处于由盛转衰的时段,尤其如此。“月影当空终不变,蓬门秋色已全非。”(《铃
虫》)秋风、秋虫、秋霜、秋草,一派肃杀,对衰景故人,最易相思。但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最根本还在于人心。独自一人时,落寞心绪寄于风物,一花一木牵惹人心,这是生命间的对话,像朋友那样惺惺相惜。而景物就像孙悟空,都因心境七十二变,同样是“花”,有“今春频堕泪,柳眼露珠穿。花发与花落,不知在哪边”(《柏木》)的哀伤,也有“无日不思春殿乐,插花时节又来临”(《须磨》)的喜悦。
四时风物、一草一木,牵惹深谙“物哀”之人的心,情绪郁积、流动,便生出美丽的和歌。春无须伤,秋又何须悲,但得知音佳人在侧,皆是良辰美景。只是人本多情,风月助兴耳。■
参考文献:
[1] 紫式部.源氏物语[M].丰子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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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本居宣长.日本物哀[M].王向远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
[5] 姚继中.《源氏物语》和歌艺术风格论[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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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郭 灿,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史永霞,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赵 斌 E-mail:94874655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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