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而不怒

哀而不怒

作者：小马

来源：《初中生·作文》2013年第07期

导言

樋口一叶（1872-1896） ：日本女小说家，生于东京一下级官吏家庭。尽管从事文学创作不到5年，樋口一叶却留下了《大年夜》、《浊流》、《青梅竹马》等中、短篇小说杰作，成为日本文学史上的奇迹。2004年，她的头像被印在5000元面额的日元纸币上，是日本第一位肖像被印在纸币上的女性。 原文选摘

水井是辘轳井，有十来丈深。厨房朝北，腊月的寒风飕飕穿堂而过。“哎，冻死啦！”她蹲在灶前拨弄着火，起初只想烤一分钟，却不自觉地拖延着，于是挨了一顿责骂。东家把芝麻小那么点事都当作大事情来骂她，当佣人可真难呀。

起初，荐头店的那个老婆婆对阿峰说：“他家少爷小姐一共有6个，不过经常在家的只有大少爷和幺小姐。太太有点喜怒无常，但是你如果能察看脸色，摸熟了脾气，就没什么难伺候的了。她是个喜欢奉承的人，你说几句好听的，就保你缺不了衣领、围巾、围裙的带子等等小恩惠。论起财富来，山村家是街里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不过提起吝啬来，倒也是第一。好在老爷为人仁慈，不愁没有一点零星赏钱。要是你不愿意待了，就捎来一张明信片，不必写得啰里啰唆，只要写：希代为另寻东家。我就马上替你跑腿。总之，你要记住，伺候人的秘诀就是‘表里不同’呀！”

阿峰被她这么一说，心想：“这人说话多可怕呀！”但又想：“自己拿定了主意，就不必再求她帮忙了。要是一心一意干活儿，东家不至于不喜欢我吧。”从此她就在那魔鬼般可怕的东家那里干活儿了。

在引见之后的第三天，那位七岁的小姐午后有舞蹈练习，需要准备早浴。大清早，地上的霜还没融化，太太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砰、砰”地磕起烟袋锅来，“喂、喂”地喊。这喊声比闹钟的铃声还可怕。阿峰不等喊第三声就爬了起来，还没来得及系腰带，就拿起揽袖带来揽袖子。她赶快来到井边，一看，月影还残留在井台边，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她的甜梦。洗澡用的桶虽然不大，但两个水桶装满水来回提13趟才能倒满。阿峰累得汗流浃背，踏在脚下的高齿木屐不但趾襻扣儿松了，连底齿也歪了，不抬起脚趾来就很难走路。阿峰脚下拖着这样的木屐，两手提着沉重的水桶，一不小心就失脚滑倒在井台边儿的冰地上，还没来得及惊叫，小腿的迎面骨就猛然撞在井台上，雪白的皮肤上顿时现出了一块紫斑，手里的水桶抛出了很远。虽然一只桶还安然无恙，另一只却摔掉了底。不知道这水桶到底值多少钱，太太却像因此会倾家荡产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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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额上暴起了可怕的青筋，从伺候早饭时起就耸眉瞪眼的，整天不理睬阿峰，而且从第二天起，常常抓点小事就喋喋不休地教训说：

“这家的东西没有一样是白来的呀！你以为是主人的东西就随便糟蹋，老天爷会惩罚你哩！”

不但如此，太太逢人就谈这件事，阿峰的一颗年轻的心真是羞愧不堪，从此事事小心，不敢再粗心大意了。

世上使用婢女的人家也不在少数，但是再没有像山村家那样换得勤的了。他家一个月换两个婢女并不算稀奇，有的做三四天就不干了，甚至有待一晚上就跑掉了的。如果去请教那位太太曾经换了多少婢女，因为换得太多，太太假若屈指计算，连袖口都会磨破的。阿峰本来很有耐性，山村还待她这样刻薄——尽管东京地面这么大，恐怕再没有能当他家婢女的人了。“阿峰那孩子多能耐呀，她心地多善良啊。”有人这样夸奖阿峰说。爷儿们动不动就说：“头一宗她长得标致！”

入秋以来，阿峰唯一的亲人舅舅病了，他开的蔬菜铺也关了门。虽然还是在原来那条街，却搬到背巷去住了。阿峰心里很着急，但是遇上了刻薄的东家，而且已经预支了工资，她的一身如同卖给了东家，别说去看舅舅，连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太太也望着钟计算，能走几步路、几条街。有时阿峰也想偷偷跑回去一趟，但又想俗语说“坏事传千里”，如果被东家发觉，不但以往的忍耐就要白费，假使被辞掉了，还要叫卧病的舅舅操心——即使是一天也罢，她也不忍心去吃那样贫困的老人家的饭。因此她只是捎封信去说“不日前往请安”。虽然人在主人的家里，心却不在，这样一天一天地挨了下去。 赏析

樋口一叶17岁时，父亲经商破产，不久患病去世。她的大哥因患肺结核，比父亲死得还早，二哥已成家分居，姐姐也已出嫁。于是樋口一叶成了户主，担负起照顾母亲和妹妹的生活重担，还得替故去的父亲还债。19岁时，她租了一间房子，靠做裁缝和拆洗和服面料维持生活。工作之余，她开始从事小说创作。22岁时，她搬到一条贫民街，因为那里的房租比较便宜。由于收入微薄，不够生活费用，她便开了个杂货铺。她让母亲站柜台，自己出去采购，同时依然坚持写作。由于将心思主要放在写作上，杂货铺的生意颇为萧条，生活越来越贫困，债务也越来越多。尽管樋口一叶已逐渐在当时的日本文学界获得盛名，生活却并未因此得到改善。1896年，年仅24岁的樋口一叶就因辛劳过度而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很难想象，如果命运再给樋口一叶数十年的时间，她会在写作上取得多么惊人的成就。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周作人曾这么评价她：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只是其来何迟，其去何早。 《大年夜》的情节比较简单：阿峰在山村家做婢女，虽然饱受女主人的苛待，却选择了默默地忍耐。而抚养她长大的舅舅也很不幸，不仅病倒了，失去了生计，家中的东西都变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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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而且还欠了高利贷。为了在年前还掉“利上滚利的利息”，舅舅请求阿峰向山村家借两块钱。阿峰找个机会和女主人说了借钱的事，她勉强答应了，到了过年那天，却又声称自己并没有答应过。无可奈何的阿峰只得从主人放在抽屉里的钱中偷走两块。在主人一家即将发现少了钱，而阿峰也打算老实承认时，山村家的“浪荡子”少爷石之助搭救了她。石之助在抽屉里留下一张字条，说抽屉里的钱都被他拿走了。

虽然这个充满寒冷、绝望的故事有了一个“温暖与光明”的结局，但我们知道，这样的“温暖与光明”仅仅是一种偶然，它没法真正改变穷苦人的命运。

所以，阶级意识很强的读者或许会对樋口一叶的作品心生不满：穷苦人为什么不反抗，甚至连反抗的思想都没有？而且，剥削阶层里竟然也有好人，比如本文中的石之助。而女权意识很强的人，不满的情绪可能更胜：因为樋口一叶笔下的主人公大多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性，面对侮辱与损害，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忍受与妥协。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女性形象里有独立自强的简·爱，有勇敢出走的娜拉，却没有樋口一叶笔下这些或许更为美丽的人物。

没有人能否认这篇《大年夜》中阿峰的美丽——她勤劳、善良，将品行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她几乎没有缺点——就连她的隐忍，也是一种非凡的美丽，因为她是为减轻舅舅家的负担，不想让舅舅为自己操心。在樋口一叶另一篇作品《十三夜》中，主人公阿关嫁入显贵人家，但丈夫的粗鲁野蛮使她的肉体和心灵长期受到践踏和伤害。在决心要离婚的时候，她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孩子，便又回到了地狱般的夫妻生活中。此外，《岔路》中向命运妥协要做姨太太的阿京，《青梅竹马》中虽好强却注定要做妓女的美登利等女性形象，都有一种顺从命运的意味。尽管这些女性都不能说不够坚强，但她们的坚强，都体现在对于命运的承受而不是反抗上。因为她们身上背负着重担，她们没法抗拒，没法轻松地“出走”（她们身上显然都有樋口一叶自身的影子）——这样的女性，无论国度，无论年代，都何其普遍，因而具有广泛的代表性与永恒的艺术生命。

樋口一叶声称“我是为了抚慰世间女性们的病苦与失望而降生到这个世界的”。她在作品中对女性的命运发出哀叹，却并未对命运的不公抱有怨怒，仿佛一切本应如此。每个优秀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气质。“哀而不怒”大概就是樋口一叶的气质。正因为此，她的作品才显得如此温和、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