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溥仪：母子之间

爱新觉罗・溥仪：　母子之问　我入宫过继给同治和光绪为子，同治和光绪的妻子都成了　我的母亲。我继承同治兼祧光绪，按说正统是在同治这边，但是　光绪的皇后——隆裕太后不管这一套。　她使用太后权威，把敢于和她争论这个问题的同治的瑜、　殉、瑁三妃，打入了冷官，根本不把她们算做我的母亲之数。光　绪的瑾妃也得不到庶母的待遇。遇到一家人同座吃饭的时候，　隆裕和我都坐着，她却要站着。直到隆裕去世那天，同治的三个　妃和瑾妃联合起来找王公们说理，这才给她们明确了太妃的身　份。从那天起，我才管她们一律叫“皇额娘”。　我虽然有过这么多的母亲，但并没有得过真正的母爱。今　天回想起来，她们对我表现出的最大关怀，也就是前面说过的　每餐送菜和听太监们汇报我“进得香”之类。　事实上我小时候并不能“进得香”。我从小就有胃病，得病　的原因也许正和“母爱”有关。我六岁时有一次栗子吃多了，撑　领班太监知道了。他怕我被春饼撑着，竞　人一想起自己的乳名，便会联想起幼年　异想天开地发明了一个消食的办法，ⅡＵ　和母爱来。我就没有这种联想。有人告诉　两个太监左右提起我的双臂，像砸夯似　我，他离家出外求学时，每逢生病，就怀　的在砖地上礅了我一阵。过后他们很满　念母亲，想起幼年病中在母亲怀里受到　意，说是我没叫春饼撑着，都亏那个治疗　方法。　的爱抚。　我在成年以后生病倒是常事，也想　这或许被人认为是不通情理的事　起过幼年每逢生病必有太妃的探望，却　情，不过还有比这更不通情理的哩。我在　丝毫引不起我任何怀念之　隋。　八九岁以前，每逢心情急躁，发脾气折磨　我在幼时，一到冷天，经常伤风感　人的时候，我的总管太监张谦和或者阮　冒。这时候，太妃们便分批出现了。每一　进寿就会做出这样的诊断和治疗：“万岁　位来了都是那几句话：“皇帝好些了？出　爷心里有火，唱一唱败败火吧。”说着，就　汗没有？”不过两三分钟，就走了。印象比　把我推进一问小屋里——多数是毓庆宫　较深的，倒是那一群跟随来的太监，每次　里面的那间放“毛凳儿”的屋子，然后倒　必挤满了我的小卧室。在这几分钟之内，　插上门。我被单独禁闭在里面，无论怎么　一出一进必使屋里的气流发生一次变　叫骂，踢门，央求，哭喊，也没有人理我，　化。这位太妃刚走，第二位就来了，又是　直到我哭喊够了，用他们的话说是“唱”　挤满一屋子。一天之内就四进四出，气流　完了，“败了火”，才把我释放出来。这种　变化四次。好在我的病总是第二天见好，　奇怪的诊疗，并不是太监们的擅自专断，　卧室里也就风平浪静。　也不是隆裕太后的个人发明，而是皇族　我每次生病，都由永和宫的药房煎　家庭的一种传统，我的弟弟妹妹们在王　药。永和宫是端康太妃住的地方，她的药　府里，都受过这样的待遇。　房比其他太妃宫里的药房设备都好，是　隆裕太后在我八岁时去世。我对她　继承了隆裕太后的。端康太妃对我的管　的“慈爱”只能记得起以上这些。　束也比较多，俨然代替了隆裕原先的地　和我相处较久的是四位太妃。我和　位。这种不符清室先例的现象，是出于袁　四位太妃平常很少见面。坐在一起谈谈，　世凯的干预。隆裕去世后，袁世凯向清室　像普通人家那样亲热一会，根本没有过。　内务府提出，应该给同、光的四妃加以晋　每天早晨，我要到每位太妃面前请安。每　封和尊号，并且表示承认瑾妃列四妃之　到一处，太监给我放下黄缎子跪垫，我跪　首。袁世凯为什么管这种闲事，我不知　了一下，然后站在一边，等着太妃那几句　道。有人说这是由于瑾妃娘家兄弟的活　例行公事的话。这时候太妃正让太监梳　动，也不知确否。我只知我父亲载沣和其　着头，一边梳着一边问着：“皇帝歇得　他王公们都接受了这种干预，给瑜、殉皇　好？”　贵妃上了尊号（敬懿、庄和）瑁、瑾二贵妃　“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书念到哪　也晋封为皇贵妃（尊号为荣惠、端康）；端　儿啦？”全是千篇一律的枯燥话，有时给　康成了我的首席母亲，从此，她对我越管　我一些泥人之类的玩意儿，最后都少不　越严，直到发生了一次大冲突为止。　了一句：“皇帝玩去吧！’，一天的会面就此　我在四位母亲的那种“关怀”下长到　结束，这一天就再也不见面了。　十三四岁，也像别的孩子那样，很喜欢新　太后太妃都叫我皇帝，我的本生父　鲜玩意。有些太监为了讨我高兴，不时从　母和祖母也这样称呼我。其他人都叫我　外面买些有趣的东西给我。有一次，一个　皇上。　太监给我制了一套民国将领穿的大礼　虽然我也有名字，也有乳名，不管是　服，帽子上还有个像白鸡毛掸子似的翎　哪位母亲也没有叫过。我听人说过，每个　子，另外还有军刀和皮带。我穿戴起来，　国学２０１６年第１０期・６１　洋洋得意。谁知叫端康知道了，她大为震　数？真是专擅已极！……”　我大嚷了一通，不顾气得脸色发白　怒，经过一阵检查，知道我还穿了太监从　外面买来的洋袜子，认为这都是不得了　的端康说什么，一甩袖子跑了出来。回　　的事，立刻把买军服和洋袜子给我的太　到毓庆宫，师傅们都把我夸了一阵。气急败坏的端康太妃没有找我，却　监李长安、李延年二人ｏｑＮ永和宫，每人　责打了二百大板，发落到打扫处去充当　ⅡＵ人把我的父亲和别的几位王公找了　这些王公们谁也没敢出主意。我听到了　这消息，便把他＇ｆｆｌｏｑ到上书房里，慷慨激　朝历代从来没有皇帝管妃叫额娘的！嫡　　苦役。发落完了太监，又把我叫了去，对　去，向他们大哭大叫，叫他们给拿主意。我大Ｎ－￣ｔｌ斥：“大清皇帝穿民国的衣裳，　还穿洋袜子，这还像话吗？”我不得已，收　上裤褂和绣着龙纹的布袜。　拾起了心爱的军服、洋刀，脱下洋袜，换　昂地说：“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妃。本　如果端康对我的管教仅限于军服和　庶之分要不要？如果不要，怎么溥杰不管　７凭什么我就得　洋袜子，我并不一定会有后来的不敬行为。　王爷的侧福晋叫一声呢，因为这类的管教，只能让我更觉得　叫她，还要听她的呢？……”　自己与常人不同，更能和毓庆宫的教育　对我的训斥，正是出于这个教育目的。但　这几位王公听我嚷了一阵，仍然是　敬懿太妃是跟端康不和的。这时她　合上拍。我相信她让太监挨一顿板子和　什么话也没说。　　这位一心一意想模仿慈禧太后的瑾妃，　特意来告诉我：“听说永和宫要请太太、　虽然她的亲姐姐珍妃死于慈禧之手，慈　奶奶来，皇帝可要留神！”禧仍然被她看作榜样。她不仅学会了毒　果然，我的祖母和母亲都被端康叫　打太监，还学了派太监监视皇帝的办法。　去了。她对王公们没办法，对我祖母和　她发落了我身边的李长安、李延年这些　母亲一阵叫嚷可发生了作用，特别是祖　人之后，又把她身边的太监派到我的养　母吓得厉害，最后和我母亲一齐跪下来　心殿来伺候我。这个太监每天要到她那　恳求她息怒，答应了劝我赔不是。我到　里报告我的一举一动，就和西太后对待　了永和宫配殿里见到了祖母和母亲，听　光绪一样。不管她是什么目的，这大大伤　到正殿里端康还在叫嚷，我本来还要去　害了皇帝的自尊心。我的老师陈宝琛为　吵，可是禁不住祖母和母亲流着泪苦苦　答应了她们，去向　此愤愤不平，对我讲了一套嫡庶之分的　哀劝，结果软了下来，端康赔了不是。　理论，更加激起了我憋在心里的怒气。　过了不久，太医院里一个叫范一梅　这个不是赔得我很堵心。我走到端　的大夫被端康辞退，便成了爆发的导火　康面前，看也没看她一眼，请了个安，含　我错了”，就　线。范大夫是给端康治病的大夫之一，这　含糊糊地说了一句“皇额娘，事本与我不相干，可是这时我耳边又出　又出来了。端康有了面子，停止了哭喊。　现了不少鼓动性的议论。陈老师说：“身　过了两天，我便听到了母亲自杀的　据说，我母亲从小没受别人申斥过　一为太妃，专擅未免过甚。”总管太监张谦　消息。　和本来是买军服和洋袜子的告发人，这　时也变成了“帝党”，发出同样的不平之　句。她的个性极强，受不了这个刺激。　论：“万岁爷这不又成了光绪了吗？再说　她从宫里回去，就吞了鸦片烟。后来端康　太医院的事，也要万岁爷说了算哪！连奴　担心我对她追究，从此便对我一变过去　才也看不过去。”听了这些话，我的激动　态度，不但不再加以管束，而且变得十分　立刻升到顶点，气冲冲地跑到永和宫，一　随和。于是紫禁城里的家庭恢复了往日　见端康就嚷道：“你凭什么辞掉范一梅？　的宁静，我和太妃们之间也恢复了母子　你太专擅了！我是不是皇帝？谁说了话算　关系。然而，却牺牲了我的亲生母亲。　６２・国学２０１６年第１０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