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时有雪子、雪花飘下,和豆腐一般白。西北风并不大,但掠过瓦顶的声响颇有声势。平日间热闹的小镇因为冬季的到来而变得寂静、深沉。豆腐在篮子里不动声色,和季节一样静默,骨子里却在积蓄力量,在酝酿着一场惊心动魄的蜕变。约莫十天左右,每一块豆腐上都长出了一层白色的“绒毛”,光洁、柔软、鲜亮,如一个寓言,让人猜想。那是一种霉菌,但我更愿意叫它“绒毛”,嫌霉菌难听。“绒毛”是温度与时间赋予的结果,它的诞生彻底改变了豆腐的形态和灵魂。我怀疑豆腐一定被仙女的手抚摸过,才使得它长出如此优美的“绒毛”,透着诗意和梦幻,它有光芒,吸引着我们的眼球。
外婆围上了围裙,套上了袖套,把干辣椒剁成了辣椒末,呛人的辣味扑面而来。干辣椒虽不复当初的鲜嫩和水灵,但依旧呈现着艳艳的红。这些干辣椒是豆
腐乳最重要的配料,是豆腐乳的精魂所在。我认为不辣的豆腐乳,味道是平淡无奇的,不会让味蕾和心灵产生惊喜和触动,犹如缺少风韵的美人,魅力是要大打折扣的。
外婆把辣椒末放进锅里用小火炒制,放盐,喷些烧酒,辣味更加浓烈,迫不及待地到处乱钻,让人忍不住地打起了喷嚏。待辣椒末炒出香味后,外婆把豆腐切成小块,放进辣椒末里滚几下,一块块披着“白色绒毛”的豆腐立刻变得浓墨重彩,如一个清秀的女子化了浓妆。外婆为豆腐抹辣椒末的样子真像一个专业细心的化妆师,轻柔,缓慢,专注,因为豆腐是那么柔嫩,稍不留神就容易支离破碎。
处理好的豆腐被放进了一个大瓷坛子里。小时候我们家有不少瓷坛子,白底蓝花的和蓝底白花的。这些瓷坛子在我们家被委以重任,用来装猪油、腌芥菜梗、过年吃的炒食和甜食等。我小时候挺喜欢这些坛子,摸上去温润生凉,看起来光滑明亮,清爽悦目,总觉得它们用来装吃的有点可惜,应该用来做花盆或做摆设才合适。但用来装加工好的豆腐,倒也相配,它们有相似的气韵和格调。 塞满了豆腐的坛子被紧紧密封起来,放进了外婆房间的柜子里。外婆的房间除了提供睡眠外,还是我们家的食品储藏室。如果是稀罕点的吃食,外婆还会锁起来,以防我们这些小馋猫偷吃,而钥匙则牢牢掌控在外婆和母亲的手里。在一个个寒冷的冬日时光里,在黑暗而冰凉的坛子里,辣椒以温柔而强悍的力量渗透进豆腐里,它们最终融为一体,相濡以沫。十来天以后,豆腐乳横空出世,以令人瞩目的形态和质地带给我们视觉上的欣喜和舌尖上的期待。
那天晚饭,就吃煮米粉配豆腐乳。米粉的味道不敢恭维,没有鸡汤也没有肉,甚至一根青菜也没有,只是放了几滴猪油而已,聊以充饥罢了。但因为有了豆腐
乳,我们个个吃得香甜。我们把米粉吸得气贯长虹,家乡人吃米粉是“哧溜”吸进去的,粗犷豪放,极是痛快。外婆做的豆腐乳口感绵柔,咸得很有分寸,很香,很辣。最令人着迷的是辣味,那种辣味已经不再纯粹,而是混合着豆腐的精华和酒的香气。那种特别的辣味先是在你的嘴里缓缓地飘来荡去,挑逗着你的味蕾,然后突然钻进你的喉咙,像水似的流进你的肺腑,辣得人呼天喊地,又直呼过瘾。那种辣味是一个狡猾可爱的小精灵,让人爱恨交加。辣得受不了时赶紧吸几根米粉压一压,滋味销魂。我们兄妹各吃了两大碗,还嚷嚷没吃饱。于是外婆又点燃灶火下了一大把米粉,看到我们都爱吃她做的豆腐乳,她老人家笑得合不拢嘴,一高兴,煮米粉时便特意多放了一调羹猪油,还把她准备用来卖的鸡蛋敲了几个放入米粉中,于是平庸的煮米粉变得与众不同,再加上豆腐乳,让味蕾为之颠倒,吃得我们肚滚皮圆,比过年吃大鱼大肉还痛快淋漓。
有时候父亲从城里回来,错过了饭点。天气冷,也不想劳烦外婆再生火炒菜。蒸笼里有现成的剩饭,父亲盛了一大碗,用开水泡一泡,就着豆腐乳,把泡饭扒拉得哗啦哗啦响,吃得欢天喜地。吃完,父亲打了个饱嗝,用手摸了一下肚子,用声震屋宇的声音直夸外婆做的豆腐乳好吃。外婆坐在房间听见了,露出了阳光般的笑容。
有时碰到家里有肉菜吃的时候,我们就把豆腐乳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外公,依旧夹了一块豆腐乳放在米饭上面,也不肯上桌,独自坐在灶边角落的一个凳子上吃。而我们像饿狼似的,霸占着桌边的位置,眼睛对肉菜虎视眈眈,恨不能把盘子里的肉都倒进自己的碗里。我们吃得美滋滋的,丝毫没注意到外公碗里一块肉也没有。母亲让外公吃肉,外公说他这几天肠胃不舒服,不想吃。后来长大后才知道外公是故意说自己不舒服,谁不想吃好吃的呢,他少吃一块,就是
为了能让我们多吃一块呀。外公对我们的爱,就是这样,从不张扬,如草丛里的潺潺清泉,并不引人注意,默默流淌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所以经常被我们忽略了。
餐餐吃,日日吃,一大坛子豆腐乳很快吃光,于是外婆再做。外婆充满干劲和激情,这次一鼓作气做了两大坛子,准备让我们吃个够。整个冬天我们家天天都离不开豆腐乳。那时候十天半个月也难得开一次荤,冬天的蔬菜品种又单调,无非是萝卜白菜而已,让人看着没食欲,幸好有豆腐乳来拯救胃口,红红的色泽让萝卜白菜黯然失色,咸咸辣辣的味道不断地勾引着我们的味蕾,让人无法抗拒。小小的豆腐乳,并非昂贵之物,却让一个个萧条的冬日时光变得缤纷多姿,为清寒素淡的日子添了一份火辣辣的味道。
有时候春天来了,豆腐乳还没吃完。外婆就把剩下的豆腐乳铺在笸箩里,拿到院子里晒。春风荡漾,阳光善解人意,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气息。豆腐乳美美地吸收着阳光和草木的香气,经过数日晒制,绵软的豆腐乳变得发硬,变成了腐乳干。外婆把腐乳干给我们兄妹做零食。我们经常捏着一块腐乳干,在春光里跑来跑去,玩累了,就舔一口。一块块腐乳干,在如今看似毫不起眼,微不足道,但是在没有什么零食吃的童年里,就是奢华无比的零食,像一朵朵别致的花,盛开在春天里,让春天别有一番风味。
勤劳的外婆,一年四季为我们操劳着,尽量把简单的食材做得美味可口。外婆做的吃食如一盏盏明亮的灯,点亮了我们一个个黯淡的日子。在我读大学时,外婆因摔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再也不能为我们做好吃的了,豆腐乳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每次看到躺在床上的外婆,全家人都为之伤心。在床上熬了数年的外婆,终于在我工作的第二年过世了。由于各种原因,我竟然未能回去送她老人
家最后一程,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憾,现在想来悔恨不已。对外婆的思念绵绵不绝,她慈祥的脸庞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醒来时,外婆不见了,只有无边的夜色和眼角的几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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