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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屈原的评价

2021-06-02 来源:小侦探旅游网


一、对屈原的社会评价

(一)前人评价

在中国历史上,屈原是一位深受广泛推崇的伟大作家。两千多年来,人们对屈原无端受到谗邪小人的中伤和昏庸的楚怀王的放逐深表同情。屈原在流放过程中,又目睹了楚国的危难和“民生之多艰”,因而,带着满腔的愤懑投汨罗江自杀。

刘向所编的《楚辞》中收入的《九辩》,王逸认为是屈原弟子宋玉“悯其师忠而放逐”之作。他还认为,宋玉怜屈原“忠而斥弃,愁满山泽,魂魄放失,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宋玉甚至幻想怀王看到《招魂》之后,会觉悟起来召回屈原。请看这个宋玉岂不是古今少见的尊师典范?真不理解历史学家郭沫若先生何以要在话剧《屈原》剧本中把宋玉丑化为屈原的叛徒。至于《卜居》和《渔父》,我认为也是屈原的后学悼念屈原之作。

汉武帝是汉代第一个热爱屈原作品的皇帝。而所作赋达82篇之多的淮南王 刘安,则是对《离骚》作了很高评价的第一位文学理论家。刘安称《离骚》兼有《国风》、《小雅》之长,它体现了屈原“浮游尘埃之外”的人格风范,可“与日月争光”。其后,司马迁为屈原作传,不仅照录了刘安的这些警句,还进一步把《离骚》和孔子删定《春秋》相提并论。他盛称前者“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是屈原伟大完满人格的写照。可见,司马迁乃是非常崇拜屈原的人。

但是,后汉的历史学家班固却不尽以司马迁对屈原之评赞为然。他对屈原及《离骚》的思想倾向是有褒有贬的,甚至是以贬为主的。班固批评时,有意避开了司马迁,而径直把矛头指向刘安。他指出,称屈原和《离骚》可“与日月争光”云云,“斯论似过其真”。班固的人生观是“全命避害,不受世患”。他以为屈原应像《诗·大雅》所谓的“‘即明且哲,以保其身’斯为贵矣!”他批评屈原不应“露才扬己,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他也不同意屈原把大量的神化传说融入作品中,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正,经义所在。但班固也并不否认屈原的作品“弘博丽雅,

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空。”因此,他对屈原的评价是:“虽非是明智之士,可谓妙才也。”

后汉的王逸则不满于班固这样的庸俗之见。他盛赞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如石砥,颜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至于梁代的刘勰的《文心雕龙》,又概括王逸的观点,写了《辨骚》一章,除证明屈原作品有异于《风》、《雅》的四点以外,也有同乎经典的四事。

宋洪兴祖是继王逸之后整理、注释《楚辞》的又一著名学者。他曾得诸家善本,参校异同,成《楚辞补注》一书。洪氏对北齐颜之推所谓的“自古文人,常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之说,甚为不满。他从儒家伦理观念出发驳之云:“屈原,楚同姓也。同姓无可去之义。”而孔子是提倡士“见危授命”的。因此,洪氏为屈原的自沉辩护说:“同姓兼恩与义,而屈原可以不死乎?”那么,屈原又为什么不离开楚国呢?洪氏以为,这是由于当时“楚无人焉,屈原如去国,则楚必从而亡”。因此他说:“屈原虽被放逐,又徘徊而不去楚,其意是生不得力争强谏,死犹冀其感。”(按:指楚王悟而改行)由此亦可见,屈原“虽死犹不死也”。

朱熹是我国哲学史上有深远影响的思想家、教育家,也是古籍整理名家。他对《诗经》和《楚辞》的研究均有重要贡献。他为《楚辞》作的《集注》也足以媲美其《诗集传》。朱熹是一个有民族气节的政治家,他注《离骚》中“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云,此乃是屈原“托为此行,周流上下,而卒返于楚焉;亦仁之至,而义至尽也”。如此体会屈原眷恋楚国的思想情感,可谓深入了一层。

(二)今人评价

屈原的一生是一个悲剧,一个爱国者的悲剧,一个改革家的悲剧,一个正义毁于邪恶的悲剧。纵观他的一生,作为一位政治家和改革家,他失败了。他的理想和事业永远为后人所惋惜。但作为一个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他成功了。他忧国忧民、行廉志洁的人品被誉为后世楷模,他气魄宏伟、辞章瑰丽的作品堪称世界文学殿堂的精品,他创造的“楚辞”文体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树一帜,与“诗经”并称“风骚”二体,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近代学者梁启超首推屈原为“中国文学家的老祖宗”。郭沫若评价屈原是“伟大的爱国诗人”,

一颗闪耀在“群星丽天的时代”,“尤其是有异彩的一等明星”。闻一多评价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中国文学史》评价屈原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

《中国大百科全书·文学》评价屈原为“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奠基人”。

屈原的作品是他坚持“美政”理想,与腐朽的楚国贵族集团进行斗争的实录。他的“美政”理想表现在作品中,就是“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所谓“举贤授能”,就是不分贵贱,把真正有才能的人选拔上来治理国家,反对世卿世禄,限制旧贵族对权位的垄断。他还以奴隶傅说、屠夫吕望、商贩宁戚的历史事迹为例,说明了不拘身分选拔人才的合理性。所谓“循绳墨而不颇”,就是修明法度,即法不阿贵,限制旧贵族的种种特权。

屈原的“美政”理想反映出了他与楚国腐朽贵族集团及其势力的尖锐对立,表达了他革除弊政的进步要求,而其最终目的就是要挽救祖国危亡,使楚国走上富强的道路。与此相关,屈原的作品还深刻揭露了楚国政治的黑暗、楚国贵族集团的腐朽和楚王的昏庸,表现了他坚持“美政”理想、坚持节操,“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斗争精神;同时表现了他忧国忧民、爱国爱民、矢志献身于祖国的决心。

屈原虽遭谗被疏,甚至被流放,但他始终以祖国的兴亡、人民的疾苦为念,希望楚王幡然悔悟,奋发图强,做个中兴之主。他明知忠贞耿直会招致祸患,但却始终“忍而不能舍也”;他明知自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在“楚材晋用”的时代完全可以去别国寻求出路,但他却始终不肯离开楚国一步。表现了他对祖国的无限忠诚及其“可与日月争光”的人格与意志。

屈原的作品充满了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其主要表现是他将对理想的热烈追求融入了艺术的想象和神奇的意境之中。如《离骚》写他向重华陈辞之后御风而行,他先叩天宫,帝阍闭门不纳;他又下求佚女,佚女恰巧不在那里;他去向宓妃求爱,宓妃却对他无礼;他欲求简狄和二姚,又苦于没有好的媒人去通消息。这种上天入地的幻想与追求反映了屈原在现实中对理想的苦苦探求。此外如《九歌》、《天问》等还采用大量神话和历史传说为素材,其想象之大胆、丰富 ,古今罕有。

除此之外,屈原的作品还以一系列比兴手法来表情达意。如他以鲜花、香草来比喻品行高洁的君子;以臭物、萧艾比喻奸佞或变节的小人;以佩带香草来象征诗人的品德修养 。这种“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使现实中的忠奸、美丑、善恶形成鲜明对照,产生了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

屈原的作品形式上参差错落、灵活多变;语言上采用了大量楚地方言,极富于乡土气息;其方言土语大都经过提炼,辞藻华美,传神状貌,极富于表现力。

二、 重评屈原

几乎所有的教科书都把屈原定性为: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

事实上,屈原伟大吗?他那种忠国存君的思想是否等同于爱国主义?

假如承认屈原的忠国存君的思想是爱国的、伟大的、崇高的,那么我们又如何评价秦始皇呢!屈原要保存楚国,秦始皇要灭楚;屈原要保其国君(尽管已昏庸腐败得很),秦始皇要灭其国君,改朝换代。

秦始皇伟大吗?他统一(或讲灭了)六国,结束诸侯分割的局面;统一了文字、货币、度量衡;建立中国第一个中央集权制度,此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假如说六国的统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是民心所向,那么秦始皇是历史的功臣,是伟大的!相反,屈原那种所谓的伟大的、崇高的爱国主义思想就是要保国存君,就是要维持诸侯割据的局面(曾提出很多联赵抗秦的提议),这岂不成了逆潮流的反动吗!显得屈原不识大局、保守狭隘,甚至愚昧!尤其是为了那个腐败昏庸的、早该产除的楚怀王而死,更是死得一钱不值。

张艺谋曾拍过一部电影叫《英雄》,里面的男主角(武功高强的流民)最终以“天下统一”为重,放弃了报私仇(杀秦始皇)的机会,看来屈原的思想境界比电影中那个流民武夫都不如,又怎能称得上崇高、伟大这样的称号呢!

但是,假如我们站在对人权、生命尊严的维护上看:秦始皇确实以血流成河、生灵涂炭为代价取得天下的统一,确是值得声讨、谴责甚至否定。

是啊,有什么能比生命更宝贵呢,任何统治者都应该视生命高于一切,包括什么国家、民族的东西在生命面前都必须让步!从这方面看,秦始皇是一个嗜血禽兽!是遗臭万年的历史罪人!相比之下,屈原反秦的思想则显得有其合理进步的一面。但这并不能讲屈原就是爱国的,因为爱国应包含爱其国民。

前几年曾有人研讨:“现今的知识分子最缺乏什么?”,结果得出:“现今的知识分子最缺乏对平民大众的悲悯情怀和社会良知”。假如把这个结论套在屈原身上,真的很合适,尽管《离骚》、《哀郢》等篇章也有一两句提及民生多难,但仅起烘托其对君王的忠心和自身的言志作用,根本就不是为民讲话,与杜甫《三别》、《三吏》、《兵车行》等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屈原变革的目的是存君富国,当然亦会惠泽于民,但其变革目的不是以民为天,如果站在平民立场上看,屈原的境界只不过是一个忠心的封建士大夫境界而已,不见得高尚和伟大到哪。

当然,他为他那个阶级服务和发言,是他的自由,亦是理所当然,无可厚非的,是我们以太过崇高和伟大的标准去要求他,在一些人眼里,显得吹毛求疵,不合实际。的确,现今的知识分子都缺乏的东西,却要求两千多年前的士大夫拥有和做到,真是显得可笑……更有点可怜可悲。

然而,从另一方面——艺术性来说,屈原的作品确是瑰丽无比,成为楚辞体重要和主要的代表;开浪漫主义诗风传统。

所以屈原在文学艺术上是伟大的,具有杰出成就的,但在思想人格上却是有局限的、有缺憾的。他那种忠君存君的思想不能等同于爱国主义,作为教师在这点上是应该剖析给学生看,不能再误导学生了,我们的教育是培养具有人文精神、独立人格和思想的真人,不是培养封建士大夫。

三、屈原评价的历史审视

潘啸龙

在我国古代哲人中,屈原对于整个中华民族的巨大影响,恐怕只有孔子这样的百代“素王”可与之相比。

孔子的影响,主要在他的思想。不管后世的人们怎样崇扬他,也不管近代以来人们怎样企图打倒他,他所提出的社会思想,他所规范的伦理道德,毕竟笼盖了二千余年的中国历史,成为今天人们所不能不面对的巨大存在。

屈原则是一位行动者。他对中华民族的影响,除了《离骚》、《天问》等一篇篇回肠荡气的辉煌诗作外,他自身的遭际和在其中所显现的道德、人格,似乎更为人们所瞩目。——他是作为一个为黑暗时代所埋葬的伟大悲剧人物出现在历史上,并震撼了整个民族心灵。在许多时代人们的心目中,他似乎成了某种精神道德的体现者或楷模,高高屹立在苍黄翻覆的历史烟云之上,俯视着百代千秋。

有趣的是,屈、原对中华民族的影响方式,又与孔子如此的不同——屈原的意义和价值,几乎在每一历史时代,都须经历激烈的争辩,才得到一部分的实现。从汉代到明清,从“五四”时期到抗战阶段,以至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历史新时期,每个时代几乎都有自己的“屈原问题”。人们在探讨时代的命运和做人的规范时,往往把屈原作为一种历史参照进行比较,作出选择,从而对他的精神、人格实行再认识、再评价。正是在这种不断被重新认识和评价的历史中,屈原显示了精神风貌的左右偏移,并牢牢地保持了对一个民族的影响。

这种情况是由什么决定的?对屈原的评价历史曾经有过些什么争议?它反映了不同时代、不同人们什么样的需要或心理?这是颇有意义的课题,我们不妨作一简要的探讨。

一、屈原——投影于历史的双重精神

任何伟大人物能够对后世发生久远的影响,都是他们自身的功业或精神,给予历史以巨大投影的结果。所以要探讨屈原如何影响于后世,须得考察在他的一生中,究竟有些什么功业或精神品格,足以震撼后人的心灵?

人们常常只把屈原视为诗人。但据司马迁、刘向记载的屈原事迹,他在当时显然是作为一位非同寻常的辅弼之臣,而登上楚国的政治舞台的。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一旦出现在楚朝廷中,便以卓绝的治国才华得到了楚怀王的倚重。《史记》说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在惜墨如金的史家笔下,这数十字的概述已完全足够证明,屈原早期在楚国政治生活中,具有怎样举足轻重的影响了。

但屈原在历史上却没有留下引人瞩目的功业——因为他不久就被贵族党人进谗诬陷,遭到了怀王的疏黜;接着而来的两次放逐,更把他远远地隔绝于政治生活之外。一位有志于辅助楚王,成就五帝、三王之业的大贤,就这样论为流落江上的憔悴迁客。

在屈原被重用期间,楚王君臣曾励精图治、整刷朝政,迎来了称雄南天的短暂兴旺。弃逐屈原以后,楚国之航船便在风雨飘摇中一再触礁搁浅,迅即降为睥睨天下的强秦之附庸。数十年后,便以灭国之祸在历史上从此消失!屈原的遭际,就这样与一个国家、民族(楚人)的兴衰联系在一起;而他沉身汨罗的悲壮一幕,似乎也成了泱泱雄楚一朝覆灭的历史悲剧的序幕。

倘若屈原退出政治舞台后,从此以屈从命运的达观“明哲”自命,颐养天年,默默地老死于山野荒村,他便不会给历史留下多少记忆。但屈原却奋身抗争了——他忘不了曾寄予莫大期望的楚王,忘不了他曾为之奋斗的复兴楚国的梦想,更忘不了“筚路蓝缕”、经历了多少世纪艰难创业而终于自立于南方的楚民族的命运。他虽已不再能为这个民族的兴旺贡献心力,却要用自己尚存的生命,为它的苦难凄怆呼号。长长的十多年放逐生涯,由此成了屈原不屈不挠与党人群小斗争的延续。在他身上两种最主要的精神品质,在这段最黯淡的生涯中,得到了最光彩耀眼的闪射——那就是对于恶势力所施加的压迫、摧残所表现的无畏抗争精神,和即使蒙受多大冤屈、遭受多大摧残,也决不背弃祖国、民族的忠贞精神。

屈原对恶势力的抗争,早在从政时期就有锋芒锐利的显露。他亲眼目睹过朝中党人怎样狗苟蝇营地追逐于势利,“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为了实现个人的野心,竟不惜走那败国亡家的“幽昧”、“险隘”之路。楚王呢,居然也“昌被”放纵,“无辔御而自载”、“背法度而心治”。屈原出于对国家前途的关注,不顾自身的安危,起而揭露党人的罪恶,并不怕触犯楚王之逆鳞——“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这就是他拼将一身捐弃,也要与恶势力抗争的铮铮自白。

这种不屈的抗争精神,在屈原遭受两次放逐之中,表现得就更鲜明了。黑暗的王朝满心以为,长期的放逐可以摧折这位耿直之臣的傲骨,迫使他噤若寒蝉,任凭党人们倒行逆施而缄默不言。屈原的亲朋则出于对他命运的担忧,也纷纷劝告他折节改行、装聋作哑,免遭伯鲧那样“殀乎羽野”的杀身之祸。屈原却毫不屈服——他回顾历史兴衰的教训,把抚平生奋斗的历程,对自己所追求的“美政”、所坚守的操节,充满了无悔无怨的自信。面对着“瓦釜雷鸣”的黑暗王朝,和“邑犬群吠”的党人群小,他响亮地宣告,“阽余身以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在无法再参预朝政的情况下,屈原举起了自己的笔,用《天问》、《离骚》、《九章》等蓄满忿火的诗篇,向昏庸的楚王、

嚣张的党人开战了。这些诗作,正如恩格斯在称赞歌德时说的那样,“完成了一个最伟大的批判的功绩”。从民间传说的情况看,屈原的抗争遭致了楚王最严重的“逼逐”(《屈原外传》)。而诗人则用了更激烈的反抗,来回答这种逼逐——那就是发生在汨罗江畔的最悲壮一幕:屈原终于以自己的“忿怼激发”之举,实践了他早就立下的“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的誓言。这赴身江涛的悲壮音响,从此成为屈原抗争黑暗的生命之音,成为屈原精神的浩然迸发,而久久地回荡在数千年历史的长流之中了。

不过倘若只是这一方面,屈原对一个民族的影响还不会如此深沉动人。屈原之所以极大震撼人们身心的,更还在于这种不屈抗争中所交织着的,对于自己国家、自己民族的那种万劫不移的忠贞精神。

谈到这种忠贞精神,人们似乎总要联想到“忠君”上去。其实,“忠君”思想在春秋战国时代,还没有形成为一种道德伦理的规范。当时的一些哲人贤士在君臣关系上,倒是提出了一种相对的原则。诸如“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孔子)、“君之视臣如土芥,臣之视君如寇仇,’(孟子)、“君道友逆,则顺君以诛友,友道君逆,则率友以违君”等等,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屈原之于楚王,显然表现过非常的忠贞。“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惜诵》),“何独乐斯之謇謇兮,愿荪美之可光,”(《抽思》),都表明了“忠君”在屈原思想中所占据的重要位置。即使在屈原遭到楚王疏黜,以至横暴地再迁江南期间,他对君王的忠贞之情,似乎也还未改变。《思美人》所呜咽诉说的“思美人兮,览涕而竚眙”,《哀郢》所凄凄叹息的“哀见君而不再得”,都说明他纵然对君王的狂悖之行已极度失望,但“忠君”之情仍还溢满胸际。只是到了君王的昏愦已无可救药,楚国眼看就要断送在楚襄王这样的壅君手中时,屈原对君王的忠贞之思终于因绝望而幻灭。当他在沉江前夕,怒斥楚王朝廷的“腥臊并御”、“阴阳易位”,并以激烈的言辞直斥楚王为“壅君”的时候,人们便很难想象,他此刻对楚王还怀有多少“忠”情了。

但是,屈原对自己的祖国、对自己民族的忠贞,却又不同——这种在楚民族长期独立发展中,在苦难和奋斗中养育和强化起来的乡国之思和民族感情,在屈原身上可以说是得到了最热烈、最动人的表现。从屈原的青少年时代,对祖国的热爱便已在《桔颂》中,以“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动情诗句,作了明白无误的表述。所以屈原从政后急于“奔走”于君王前后,大声召唤君王“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就决不只是希望个人的建功立业、留名后世,而更多是出于振兴楚国、把本民族引向“国富强以法立”的兴旺之路的素志。现在的人们大约己很少能感受到,“楚国”对于屈原的生命究竟有多大

意义了,但屈原当年却很清楚这一点。特别是当他遭受放逐,处在远离国都、身心交瘁的绝望、傍徨之中时,它便几乎成了维系屈原生命的唯一支柱。《哀郢》描述他远放江南途中,一次次回首“龙门”,一次次噙泪“西思”,一次次对着“辽远”的“郢路”“侘傺而含慼。”《离骚》描述他在绝望之中,忽生“去国远逝”的奇思,然而他那云旗龙驾、车仗雍容的出行,终竟只在故国“旧乡”的上空周游盘旋而已——“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他明知楚国已无人知己,他明知君王已“莫足与为美政”,按说应该对自己的祖国绝望了,按说可以满怀怨愤地象战国许多贤人志士那样去国离乡,去另觅个人的出路了(包括孔子、孟子也都曾如此)。但屈原不能——“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这就是屈原对于祖国象征的郢都所发出的最凄怆的呼唤。它唱出了一个被放逐、被摧折的伟大灵魂在诀别人世前夕,对自己祖国、乡土多么深切的眷恋之情。至于他最后的自沉汨罗,更奏响了一支虽遭万劫,也不离弃祖国,宁肯将自己纯洁的生命葬于祖国江流之中的壮曲!

屈原的伟大也正在这里:他无所畏惧地抗争黑暗,但这种对黑暗世道的不屈抗争,并没有导致他对祖国母亲的任何抱怨,更没有想过欲借他国之力来伤害自己深爱的祖国。倒是可以这样说:正因为他深深爱着自己的祖国,才有那样的勇气向祸国殃民的黑暗王朝抗争,才有那样不折不挠的韧性,支持了十数年孤苦绝望的放逐生涯。他的死,既是不妥协抗争精神的最后迸发,也是对祖国忠贞不渝的精神的灿烂升华——这两者的交汇、激荡,才使屈原的死产生了震撼千年历史的大回响。后世无数的志士仁人,难道不正是因了这才临流扼腕,痛惜于屈原的逝去;才衔泪含悲,“想见”于屈原之为人?

闻一多先生曾经指出:“我们要注意,在思想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老’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屈原问题》)。通过上文的考察,我们无妨可以再引申一句:在屈原身上,存在着两种看似矛盾而其实统一的“屈原精神”即不向黑暗势力屈服的“执争精神”和不为任何摧折而移易的“忠贞精神”。所以,投影于历史的屈原精神,就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这双重的精神投影,对于不同时代、不同人们的利益和需要来说,无疑会有某种侧重并有所排斥。正因为如此,屈原对后世的影响,才会经历意想不到的激烈争辩,才会发生一次次单向的改造或重塑。

二、从“怨怼狂狷”到“忠君爱国”——论封建时代对屈原精神的单向改塑

屈原对于历史的精神投影虽然是双重的,但在封建时代的评价中,却经历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单向选择和改塑过程。

最早对屈原给予高度评价的,是西汉时代的淮南王刘安和伟大的史学家司马迁。司马迁在《史记》本传中引用刘安《离骚传》的话,盛赞屈原的高洁之志和廉贞之行:“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于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也许是由于距离屈原时代较近,对屈原精神的感受较为真切些吧,刘安、司马迁的这一评价,显然还不算偏颇:它既看到了屈原对君王、宗国那“死而不容自疏”的忠贞之志,又看到了他不与黑暗世道和“浊秽”同流的抗争精神和高洁之行。在“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先可也”的热烈颂扬中,表达了对屈原双重精神的崇仰钦敬之情!不过,司马迁还有一段评述,表明他对屈原精神有着深一层的认识:“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这一评述,在肯定屈原“竭忠尽智”的同时,更强调了他的“怨”君色彩。这就使屈原身上那富于“怨怼”抗争精神的一面,鲜明地凸现了出来。

这一点也为东汉史家班固强烈地感受到了。所不同的是,为司马迁所深心理解的这种“怨怼”精神,却遭到了班固的猛烈抨击:“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离骚序》)!

人们常常指斥班固的这段评判有辱屈原。其实,班固的评判恰恰抓住了屈原精神的重要侧面,即对于黑暗势力的不屈抗争精神。就这一点说,班固并没有看错。只是班固过于敏感,以为屈原的这种精神,对封建统治阶级颇有妨害、而采取了激烈排斥的立场。这一立场在今天看来似乎很难理解,但在封建时代却曾得到过不少回响。如北朝儒者颜之推,亦曾指斥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而将他置于“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长长名单之首(《颜氏家训·文草篇》)。唐代苦吟诗人孟郊,也不满意屈原的“怨怼”,作诗批评说:“三绌有慑色,即非贤哲模”、“死为不吊鬼,生作猜谤徒。吟泽洁其身,忠节宁见输”(《旅次湘沅有怀灵均》)?宋人葛立方,对屈原不从渔父之劝、忿怼沉江的激烈之行,更表示了极不赞同的意见:“使屈原能听其说,安时处顺,置得丧于度外,安知不在圣贤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褊躁,甘葬江鱼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韵语阳秋》)?这些都足以证明,屈原最早所影响于历史的,不是所谓“忠着爱国”精神,而是那不与浊世同污的忿怼、抗争精神。它在同样富于抗争精神的司马迁那里所得到的充分肯定,激起了正统儒者班固、颜之推等辈的严厉反驳,似乎已预告着屈原精神在封建时代的选择方向

——它那富于抗争的一面将被排除,而对屈原精神的评价,只能在另一侧面(即“忠贞”)得到充分的展开。

东汉王逸,是首先以屈原的“忠贞”来对抗班固批评的著名大将。他在《离骚后叙》中激烈反驳班固说:“且人臣之义,以忠正为高,以伏节为贤。故有危言以存国,杀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于浮江,比干不悔于剖心,然后忠立而行成,荣显而名著。”“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这是将屈原投影于历史的双重精神,引向“忠君”方向的第一次成功的尝试。它巧妙地化解了人们对屈原“忿怼”抗争之行所抱的疑惧心理,因此得到了唐、宋之际许多著名人士的热烈回应。如魏征在《隋书·文李学传序》中,称赞屈原这样的“离谗放逐之臣”,是“愤激委约之中,飞文魏阙之下,奋迅泥滓,自致青云,振沈溺于一朝,流风声于千载”,给了屈原以高度的评价。就是唐太宗,也以孔子“臣苟顺者不得为忠”之义,肯定了屈原“孤宣自毁”的“忠”节(见《金镜》,收《全唐文》卷十)。政治改革家柳宗元,还针对班固以为屈原不可与日月争光的说法,引征《春秋》之例反驳说:“《春秋》枉许止,以惩不子之福;进荀息,以甚苟免之祸。夫荀息阿献公之邪心以死,其为忠也汙矣。惟其死不缘利,故君子犹进之。而原乃以正谏不获而捐躯,方息之汙,则原与日月争光可也,”(引自晁补之《重编楚辞·序》)。宋人洪兴祖则盛推屈原“虽身被放逐,犹徘徊而不忍去。生不得力争而强谏,死犹冀其感发而改行。使百世之下闻其风者,虽流放废斥,犹如爱其君,眷眷不忘臣子之义。”“屈原虽死,犹不死...也”!“使遇孔子,当与‘三仁’同称。”严斥班固、颜之推之说“无异妾妇儿童之见,”(《楚辞补注》)。这些都是鲜明地站在“臣子之义”立场上,标榜屈原“忠正”、“爱君”精神的代表性评价。至于屈原身上那强烈的抗争精神,除了生性不羁的自由狂放之士李白,曾发出过“彭咸久沦没,此意与谁论”、“屈宋长逝,无堪与言”的感慨,表示过相当的共鸣外,很少有人再提及了。

对这场延续到宋代的论争,作了调解和小结的是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他以“醇儒”的眼光,对屈原的思想人品作了两方面的分析:一方面,他极为敬重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诚心”,以为它可有所交发于“天性民彝之善”,“而增夫三纲五典之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屈原的志行“过于中庸而不可以为法”,其诗作“辞旨”,更“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所以,屈原“其行之不能无过,则亦非区区辩说所能全也”;“欲以原比于‘三仁’,则夫父师、少师者皆以谏而见杀、见囚耳,非故捐生以赴死,如原之所为也”(《楚辞集注》)。表示了对洪兴祖过分赞扬屈原的不赞成态度。

应该说,朱熹对屈原投影于历史的双重精神理解得要比王逸、洪兴祖深刻得多——他不仅感受到了屈原“忠君爱国”精神的可贵和堪足发扬,而且也与班固一样,敏锐地觉察了屈原身上那可怕的忿怼、抗争精神,可能给封建统治带来的危害。所以大声疾呼人们,“不可”以屈原这方面的志行“为法”。只是他的话未免说得太露,对统治阶级企图强调屈原的“忠君”精神而加以单向改塑的意愿未能领会。所以,他的调解和小结,在统治阶层并未得到满意的反应。相反,对于屈原“忠贞”精神的崇扬,正是在朱熹前后达到了高潮:唐昭宗天祐元年,屈原被追封为“昭灵侯”;宋元封六年,封为“忠洁侯”,后又追封为“清烈公”;元延祐五年,又加封屈原为“忠节烈公”。统治阶级需要把屈原变为“忠君”的典范而让臣下效法,这是利益之所在。那么,对于屈原精神中的另一面,即“怨君”、“忿怼”等等有害于君主的部分,就得过过筛子,全给筛去,或者作出新的解释了。这就使明清之际对屈原的评价,出现了新局面:与班固、朱熹的强调屈原抗争精神的危害不同,明清之际的儒者则千方百计寻找证据,根本否认屈原带有这种精神。

例如明人赵南星就认为,屈原的志行决非“狂猖”,他的“托为远游、求古圣帝之妃以配怀王”,这与《诗经》中周大夫“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是意义相通的;班固居然斥其为“露才扬已”、“非明智之器”,无异于“怀王之谐臣,而靳尚之知己”,“士君子苟有爱国家、扶世教之心,亦何忍讥屈原哉”(《离骚经订注·后跋》)里清人沈德潜则针对前人以屈原为“怨君”的说法辩驳说:“楚辞不皆是怨君”,《离骚》“如赤子婉恋于父母侧而不忍去”,“要其显忠斥佞、爱君忧国,足以持人道之穷矣”(《说诗晬语》)!蒋骥在《山带阁注楚辞》序中也声称:他在《离骚》中“但见其爱身忧国、迟回不欲死之心,未见其轻生以怼君也”!“屈子所以先后其君者,必曰五帝三王;其治楚,奉先功、明法度,意量固有过人者”;“虽孔子孟子所以告君者当不是过”——活生生把屈原认作了孔孟第二了!

看了这一段论争,我们可以发现,明清时代的儒者们,为了给屈原“洗冤”,不仅对班固的所谓“狂狷”、“忿怼”严词驳斥,甚至对朱熹也大张挞代之词——他们为了给屈原加上“忠君”美名、争得圣贤地位,已经顾不得许多了。最可笑的还得数黄文焕、刘献庭、林仲懿诸家,他们竟然在屈原“忠君”之外,还找到了“孝父”和“中庸”之义!黄文焕《楚辞听直》笺注“字余曰灵均”句说:“顾名思义,当生之日,便是尽瘁之辰。使为臣不忠,辱其辰,辱其考矣。此又不得不竭忠之前因也。远以亢宗,近以慰考,忠也,即所以为孝也。忠孝两失,而欲靦颜以立于人间,可乎哉?”刘献庭也说:“千秋万世之下,以屈子为忠者无异辞矣,然而未尝有知其为孝者也!其《离骚》一经,开口曰‘帝高

阳之苗裔兮,联皇考曰伯庸,则屈子为楚国之宗臣矣”。“国事即其家事,尽心于君即是尽心于父。故忠孝本无二致”。“是《离骚》一经,以忠孝为宗也”(《离骚经讲录·总论》)。林仲懿《离骚中正》则认为,“名余曰正则”二句是“窃取子思之道”,“与《中庸》天命之性、率性之道相合”。这样的牵强附会,真教人啼笑皆非!怪不得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都要惊讶得大呼:“是果骚人之本意乎?”了。

屈原所投影于历史的双重精神,经过封建时代二千余年的争辩,就这样适应于统治阶级的需要,而出现了奇特的单向选择和改塑:那不屈不挠抗争黑暗势力的“怨君”、“忿怼”精神,逐渐被贬斥、否定;而对于君王、祖国的忠贞精神,则在越来越热烈的推崇和赞扬声中,几经改造,成为臣子“忠正之义”的楷模,而与屈原一起显现在了明清之际的历史天幕上。

三、从“帮忙”、“反抗”到伟大的“殉国”者—论近代以来对屈原精神

的重新发现

需要指出的是:封建时代对屈原的评价,虽然以“忠君爱国”相标榜,但其侧重点却始终落在了“忠君”这一臣子“忠正之义”上。黄文焕大呼“千古忠臣,当推屈原为第一”;朱冀忘形地赞叹屈原“忠君到至处,不惜踵顶之损摩”(《离骚辨》);蒋骥更称屈子“拳拳之忠,可使薄夫敦。信哉百世之师矣”。屈原作为“忠君”楷模的地位,似乎已升达最高的峰巅而无可动摇。

这在封建时代毫不足怪。但当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中国大踏步进入反帝反封建革命之途时,对屈原精神的这种改塑和颂扬,便不仅显得触目,简直令人难以容忍了。

鲁迅就是向屈原这一至高无上地位发出挑战的第一人。1903年,他在充满战叫之声的《摩罗诗力说》中尖锐指出:屈原的诗作固然“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但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至于屈原之沉江,虽传为壮烈,毕竟未能动摇旧制度之根基:“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堪足志士仁人“深哀”而已,这一评价,对于妄图用屈原“忠君”偶象来牢笼民众的旧势力来说,无疑是一声不祥的枭鸣!它表明,立志于改造中国社会的革命志士,已选择了一条与屈原完全不同的斗争道路——他们所要求的,既不是对君王的“竭忠”进谏,也不是“孤伟”自死式的个人抗争,而是唤起民众,从根本上“掀翻”封建社会那摆了二千余年的“吃人筵席”。故发为文章,也不需要那“悲慨世事,感怀前贤”的“可有可无之作”,而是要震荡千万人耳鼓的“伟美之声”!在鲁迅看来,这两方面,屈原都不足以成为人们效法的榜样。

鲁迅的这一见解,几乎贯串了他的后半生。1933年,他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中,即以贾府的焦大为例,论及了屈原“怨君”的实质:“其实是,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是主奴如此,贾府就弄不下去罢了。然而得到的报酬是马粪。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如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1935年,鲁迅在《从帮忙到扯淡》一文中,又一次论及屈原:“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现在的作品看起来,他已经毫无不平,是一位纯粹的清客了。”

将一位震撼了二千余年厉史的贤哲,比之为贾府的奴才焦大;将一部光焰万丈的《离骚》,称之为抒写“不得帮忙的不平”之作——初看起来鲁迅对屈原的态度似乎颇为不恭,但正如上文所说,鲁迅是从当代反帝反封建斗争的高度,来审视和批评屈原的。他的本意,决不是要贬低屈原,而在于希望当代出现远较屈原更彻底的新的战士,来完成“掀翻”二千年来吃人筵席的使命。如果把屈原放到他自己的时代,那么,他所表现的对于真理的不倦求索精神,和对黑暗势力的抗争,毕竟也是“孤伟”的。鲁迅对他也还充满了钦敬之情的。在上引《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就曾将屈原与“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辈对立,赞扬了他“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的勇气。二十多年后,鲁迅在自己小说集《傍徨》的扉页,更引录《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节,表达了对于屈原不倦求索真理精神的深切缅怀。

不过,在近世的屈原评价中,也确实出现了从根本上否定屈原精神的倾向。这就是四十年代孙次舟对屈原的一次重大发难,由此引出了闻一多先生对屈原精神的著名分析。孙次舟在成都发表《屈原是“文学弄臣”发疑》一文,把屈原描述为类似于“王公大人有所爱于色而使”的男宠式人物,“和怀王有一种超乎寻常君臣的关系”的“富有娘儿们气息的文人”。而他的《离骚》,则充满了这位“富有脂粉气息的美男子的失恋泪痕”。屈原对政治关心的着重点,也不是为了国家,而是在“怀王对他宠信不终,而听信谗言,疏远了他这一种为自己身上的打算上”。所以,屈原的自杀,也与匹夫匹妇的“自经于沟渎”并无二致,并没有多少值得钦佩的地方。

孙次舟的发难,挑起了一场如何评价屈原的大论战。作为对这场论战的总结,闻一多写了《屈原问题》一文,对屈原精神作了极为深刻的分析。闻一多认为,屈原固然是位文学弄巨,但并不妨碍他同时是个政治家。从屈原的身份看,近似于楚王的“家内奴隶”。但是,屈原不是一个顺从的奴隶,而是一个孤高激烈的反抗的奴隶。孙次舟所说的“天质

忠良”、“心地纯正”、“忠款与热情”,并不是屈原最突出的品质,“屈原最突出的品性,无宁是孤高和激烈”。“被馋,失宠和流落,诱导了屈原的反抗性”。屈原正是在反抗中,从“奴隶”变成了“人”。所以闻一多得出结论说“在思想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在前一方面,屈原是‘他自己的时代之子’,在后一方面,他是‘一个为争取人类解放……的斗争的参加者’。他的时代不允许他除了个人搏斗的形式外任何斗争的形式,而在这种斗争形式的最后阶段中,除了怀石自沉,他也不可能有更凶猛的武器。然而他确乎斗争过了,他是‘一个为争取人类解放而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斗争的参加者’。如果我也是个‘屈原崇拜者’,我是特别从这一方面上着眼来崇拜他的”。

人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对屈原的评价,显然取了与鲁迅不同的视角。鲁迅是从屈原作为一个“他自己的时代之子”即“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局限性方面着眼,对屈原身上的“奴隶”性作了批判,从中引出对当代革命者的殷厚寄望;闻一多则从屈原虽为“奴隶”,毕竟作过“反抗”和斗争着眼,而给予了高度评价。评价的方式看来趋于对立的两极,但都来自加强对黑暗势力不妥协斗争的当代历史的要求,反映的是一种共同的革命志士的心理。屈原作为一位“奴隶”所带有的“帮忙”主人的特性,以及他在压迫下终于站立起来“反抗”的特性,其实正如我们在前文所说,是屈原投影历史的“忠贞精神”和“抗争精神”的双重表现。在封建时代对屈原精神的单向选择和改塑以后,在屈原被作为“忠君”楷模受到赞扬,而其抗争精神被掩蔽了千百年之后,鲁迅对屈原“帮忙”特性的批评和闻一多对他“反抗”特质的赞扬,可以说是对封建时代屈原评价的一种带根本意义的反拨,是对屈原精神的一种富于时代感的重新发现。

与对屈原抗争精神的重新发现相并行的,还有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评价倾向,那就是对屈原“爱国”思想的强调。正如上文已指出的,封建时代也谈屈原的“忠君爱国”,但其重点始终落在“忠君”、“爱君”上。正因为如此,“五四”以后相当一段时向,屈原的“爱国”精神,并未在屈原评价中得到强烈的回响。把屈原的“爱国”与中华民族的危亡联系在一起,并给与高度评价的,恐怕得首推郭沫若和游国恩先生。不过,郭沫若对屈原爱国精神的认识,也经历了一个重新“发现”的过程。1926年,郭沫若参加北伐经过汨罗的时候,对于屈原为什么沉江还很不理解。故在吊屈之作中还提出了“楚犹存三户,怀石理则那”的疑向。在他看来,“仅仅是被放逐,仅仅是政治上的失意,一位有为的男子,应该还有很多可做的事情”,故对屈原的“一纳头便去憔悴死”十分惊讶。数年以后,日寇侵华战争爆发,中华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严峻抉择。正如郭沫若自己所说:“因为国

家临到了相当危险的关头,屈原的生世和作品又唤起了人们的注意”(见《蒲剑·龙船·鲤帜》)。他又对屈原的死“经过了一番研究”,终于有了一个重要的发现:屈原的死“是在楚襄王二十一年。那时秦将白起把楚国的郢都破了,取了洞庭、五渚、江南,楚国的君臣逃到了陈城去,几乎演出了国破家亡的惨状。屈原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才迫不得已而自杀了的。所以屈原的自杀是殉国,并不是殉情”(见《深幸有一,不望有二》所录1935年所作短文)。这一发现,改变了郭沫若对屈原精神的根本看法。在他1940年所作《关于屈原》、1941年所作《屈原考》中,便一再强调屈原“是为殉国而死,并非为失意而死”;他“对于国族的忠烈”和创作的绚烂,“真真是光芒万丈”!“他是一个民族诗人,他看不过国破家亡,百姓流离颠沛的苦难,才悲愤自杀的。他把所有的血泪涂成了伟大的诗篇,把自己的生命殉了祖国,与国家共存亡。这是我们所以崇拜他的原因,也是他所以伟大的原因”。差不多与郭沫若同时,游国恩先生也在《论屈原之放、死》中,提出了类似的见解。

屈原作为一位伟大“殉国”者身世的发现,是近代以来屈原研究中最重要成果之一[1]。而当这一发现,与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伟大斗争联系在一起时,便带有了更深广的意义。从那以后,屈原所投影于历史的“忠贞”精神,便不再在“忠君”一端发生影响,而是在“爱国”一端闪射出了熠耀的光芒。回顾新中国建立以来的屈原评价,可以说基本上是围绕着屈原的爱国精神展开的(包括与此相联系的“人民性”)虽然在改草、开放的新时期,也曾有些研究者,从我国多民族的关系考虑,以及从对外交流的开放心态出发,对屈原的爱国主义思想提出过这样那样的非议。但由于屈原精神的这一核心,已经得到整个民族的认可并为之深切感动,少数的异议既然没有考虑到一个民族的承受心理,也就只能成为空谷回响,渐渐沉寂了。至于屈原的“反抗”精神,也重要影响于国民党统治的黑暗时期,志士仁人时时提及并用以对抗反动专制统治。在社会主义历史条件下,因为人民群众享受着广泛的民主权利,不需要也不应该采取屈原那种“孤高激烈”的“反抗”方式,因此在实际生活中失去了意义,在屈原评价中也就不多提及了。

四、屈原评价历史审视之余论

上文就屈原精神对历史的双重投影,以及不同历史时代所引发的评价争辩和取向侧重,作了简略的回顾。通过这一历史审视,可以从中得到些什么启示呢?

我以为,它起码可以告诉人们:屈原之所以能对历史发生巨大影响,首先在于他自身精神的伟大。无论是他身上所体现的“忠贞精神”,还是“抗争精神”,都带有远远超过常人的强度和力量,才能对后世造成长久的震撼力。对于屈原来说,这两种精神是交织在

一起而不可分的——他的抗争,是忠贞于君王、宗国的另一种形式的表现;其所直接追求的,也是为了君国的富强和民族的兴旺。倘若没有后者支撑,便不可能表现出那种九死不悔的抗争勇气和毅力,他的死也不可能带有如此悲壮的色彩。反过来,他的忠贞,也正体现在为君国、为民族利益而与黑暗势力的不屈抗争上。正因为如此,这忠贞便与谄媚、愚忠、同流合污划出了界线,而带有令人们肃然钦仰的动人内蕴。

但我们又不能不看到,当屈原的双重精神投影于历史时,并不是交融在一起发生影响的。它直接受到各个时代的统治利益或思想主潮的制约,而出现选择取向上的某种侧重或偏移。封建时代对屈原“忠君”精神的单向选择和改塑,正说明了这一点。至于在历史发展的新时代,站在潮流前头的志士仁人,由于自身面临斗争使命的不同或变化,对屈原精神的着眼点也同样会有所转换。近代以来对屈原的评价,曾经在“反抗”和“爱国”两个方向上摆动,亦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屈原精神的这种影响偏移和摆动,也许还将继续相当长的年岁吧,这是正常的,也是屈原仍还“活”在人们中间的可靠标志。从屈原评价的远景看,正如我们的社会已不再充满邪恶,人们不再感受到专制的压迫和悲愤的蕴积,屈原的“抗争”精神便不再成为屈原评价的重点一样,当我们的国家强大到没有任何外敌可能构成对它的威胁,当人们已把“爱国”视为人生之一部分,而不再需要借助历史人物来鼓舞自身的爱国意气时,屈原的爱国精神亦将不再成为屈原评价的重点。那时候,对屈原的评价将走出“抗争”。“忠贞”这两重精神投影之外,而把屈原纯粹作为一个往昔的贤哲和诗人还给历史。他那忧国忧民的悠长嗟叹,那还顾郢都的凄怆呼号,都将成为一种遥远的历史回音,只留在他的作品中,而引起读者一种淡淡的历史回忆。

当然,这样的时代还远远没有到来。 注释:

[1]对于《哀郢》的写作背景,以及屈原是否因白起破郢而殉国难,学术界有很多争议。笔者有《关于屈原沉江的年代和原因》(刊《江汉论坛》1982年5期)、《从汉人的论述看屈原的沉江真相》(《安徽师大学报》1989年5期)、《再论〈哀郢〉非哀“郢都之弃捐”》(《成都师专学报》1988年2期)等文,论述了屈原沉江非因“白起破郢”而“殉国难”。好在屈原的“爱国”精神贯串于他的一生和有关诗作中,即使他的沉江不是“殉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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