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娘子散文
寂静的夜晚庄子前的码头上会传来”澎澎”声,那是寡妇”兴化娘子”在捶洗衣服.她特爱干净,洗衣不用肥皂,也不用搓衣板,却用一根捶衣棒抽打,从她一到庄子落户那年起,她就这么一直洗呀洗,这”澎澎”的捶衣声就一直在傍晚时响下来。
那年,门前的河里来一条放鱼鹰的捕鱼船,渔人五十多岁,脸色黑紫,驼背,咳嗽哮喘,女儿十八九岁,顶一块白头巾,手持一根竹竿,身穿带大幞白底翠花小褂,站在船头不断地驱赶河里的鱼鹰,身肢随小船的摇晃来回地扭动,头巾下齐腰长的大辫子像蛇尾悠来荡去,恰如一朵出水芙蓉,惹得岸上的男孩看马戏一般尾随着。也该凑巧,五图河要疏浚撑宽,相隔不远就打上一道堰坝,门前这段河正好处在两段堰坝中间,鱼都聚集到一起,渔家一连在这捕了多天鱼,晚上就把渔船靠在岸边的码头上,端着挑好的几条大鱼到庄子上为女儿找宿住。那时人穷胆小,虽然家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大多怕偷,不敢招惹生人在家过夜,何况又是渔人,偷了东西连夜划着船走了到哪儿追去?
他们是兴化人,这使得庄子上人对他们爷俩更不友好,听大人们说兴化人心眼多,特别是女的,有“人到兴化心也花,到了兴化不想家”一说。看出小叔心思的奶奶告诫少和他们拉呱,更不留他们在家过夜。大牛家兄弟姐妹十来个,在庄子上最穷,也就不在乎有什么给人偷的,又有几个少年的女孩,就接纳了他爷俩。平时连个穷亲戚都没有的大牛家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三间破草屋里每晚都挤满了庄子上十八九、二十郎当的小年轻,听惯了乡间小戏的小伙子们忽然感觉《拔根芦柴花》、《乖乖隆里咚韭菜炒大葱》、《好一朵茉莉花》别有一番风味,欢声笑语不断地从草屋里传出来。木头似的大牛也好像在一两天长了些心眼,极不友好地把他们往外撵。
渔家爱干净,不吃河里的水,大牛就在场边挖了口小井,每天早上渔家姑娘就到井沿边一桶一桶地打水洗菜淘米,头一低下,宽大的领口就张开,露出白嫩的酥胸,瞧得井边挑水小年轻脸红耳热,忘了走路方向,头脸撞到树上。
没等扒河结束那老渔人便哮喘发作客死大牛家了,过了“五七”脱了孝,渔家姑娘就跟了大牛做了媳妇,惹得庄子上多少小年轻怨爹怨娘。
结了婚的兴化女子就不再顶头巾,辫子也剪了,庄子上的人都叫她“兴化娘子”。她绣得一手好活,时常见她在门前搭一张“井子形”的绣花绷架,从厚厚的“毛选”里抽出五颜六色的丝线来,双手上下翻飞,花鸟鱼虫就榷榷如生地跃然布上,再做成枕头皮、被面、门帘拿去换些灯油火耗。兴化娘子还会磨香油,笨拙的大牛把一磐小磨推得溜溜转,纤弱的她把炒得喷香的芝麻一把一把地加进磨眼里,吱吱呀呀的磨声一停就听到她晃动乌盆的“轰隆、轰隆”声。她不爱面食,喜欢吃米,尤其是粽子包得好,式样繁多,口味各异。在那“旱改水、倒头鬼”年头,大牛硬是顶着庄子里人的议论把门前靠河边的一块小园田开辟成水田,栽上了既费时又耗力的水稻。兴化娘子还在自家的地里种上油菜,油菜绽放开金黄色的花簇时,她就在花间养了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每天早上放出去,晚上再唤回来。那鸭子通体雪白,红嘴红爪,腰身浑圆,下双黄蛋。兴化娘子会把鲜鸭蛋腌咸的或制成松花蛋,她还会嫁接果树,大牛家一棵多年不接果子的桃树第二年果实就挂满枝头……大牛家的日子也渐渐地活套起来,庄子上的人家缺长少短也经常去赊借,没多有少,从没回过背口。渐渐地庄子上的人家大事小事总去找她拿个主意。
我当兵的时候她特地绣了“为人民服务”的枕皮送我,可在我退伍那年大牛得暴病没来得及治就死了,虽然那时她的两个孩子已经长成人,但从她的脸上还看不出像四十多岁的人,很多人给她介绍,她却没有再嫁,带着一双儿女在街上开起了铸铝盆铜锅的作坊,下班时我常在她的作坊前停留一会,看她抽拉风箱,用老虎钳把熔化了的铝液、铜液端出来倒在模具里。通红的碳火已把她细嫩脸皮熏得黑里透红,沉重的老虎钳把双手打磨出一层又一层老茧,耳边已挂下缕缕白发,可她的笑声仍和手中的铜锅铝盆一样清脆悦耳,掷地有声。
忽有一天,我路过作坊时发现她怀中抱了个娃娃,手虽在熟练地拉风箱,目光却停留在那小东西的脸上。“喊奶奶、喊奶奶……”她停下正拉着的风箱,一边逗那娃娃,一边忙着换尿布。
她始终没把目光移过来,见她那么专注的样子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夜晚河边的码头上年轻的兴化娘子又在弯腰曲背,一手握着捶衣棒,一手翻转衣服,在寂静的夜空中把那“澎澎”的捶衣声传得很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