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七月十日退休,堂侄子阿五也是今年七月十日大学毕业。我们两人同一天上社会第一课,岁数相差三十五年,可是上课的内容相同,都是平生第一次碰到。
退休的第五天下了一场大暴雨,路面湿漉漉的,我在抢过马路快到对面的时候,重重地跌了一跤,右手臂痛得举不起来。附近有一所县属大医院,就不加选择地一头扎进门诊外科。
拍照片出来,我看见一位年纪约四十岁略高瘦的医生,走进放射科,套一件有洗不去污垢的陈旧白大衣,穿一双老式旧球鞋,一只裤脚向上卷了一圈,两只裤脚显得一只高一只低。放射科的两位医生马上向他请示,他只瞥了一眼:“半脱位”。
我走上住院部三楼找骨科医生,正是在放射科看见的穿裤子一只裤脚卷一圈的那一位。骨科A医生第一招是叫我脸向墙,尽量将右手掌贴着墙向上举。我忍着痛,咬着牙,一点一点地往上举,当举到最高处时,骨科A医生叫了一声“OK!”我吓了一下,手臂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我看见他那张得意变大的脸庞,使我忆起了读小学三年级碰到的那件事。
那是1957年的深秋,我们小学校面向大街马路的篮球场(还没有建起围墙),有一位推销膏药的先生,将一把钝菜刀往自己肚皮上砍几刀,然后举起膏药用粤语大叫:“膏药使得,使得,贴落腰骨,腰没痛得。”此时,几个年纪较大的同学就会跟着用粤语起哄:“膏药使得,使得,贴落腰骨,流落屎屈(屁股肛门)。”逗得满场大笑。想到这里,骨科A医生又出第二招,叫我躺在病床上,一只脚踩着我右肩的夹肢窝,两只手抓紧我的右掌,很用劲的样子往后拉。我自己感觉右胳肢窝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减痛感觉,使我接着想起读小学时候看到的那位推销膏药的先生。我们小学校的一位体育老师,是刚从转业来的老侦察兵,他拿着一块磨刀石也在那里看,当卖膏药先生要拿一把钝菜刀往自己肚皮砍的时候,他走上去喊:“慢着,我试磨利你这把菜刀,等我来砍,我砍下去碰到肚皮就往后拉一下,你看行不行?”这位卖膏药先生当时脸色变得胀红,马上收拾东西溜走了。
我感觉纳闷,此时收到一条短信,是堂侄子阿五发来的。阿五在北方某个大城市读医科大学,刚毕业,今天下午六时回到家,他父亲明天早上从南宁赶回家。我堂哥在我们县另一所县属大医院做了三十五年医师工作。阿五看了几遍我右肩和右上肢的正侧两面照片,觉得看不出什么问题。我老婆发牢骚:“只不过是筋肌跌伤痛,看门诊可以了,住院花那么多钱,工厂退休的退休金又低,你那里享受得起。”阿五有些惘然:“我没有碰到这种情况。我家隔壁住着一位当外科主任的副主任医师,拿照片回去给他看看。”我忙说:“我有位高中同学也是外科副主任医师,住在你们家附近,你代我叫他帮我看看。”
到了晚上九点钟,阿五带来了消息,说两位副主任医师都认为照片上的骨头及其位置正常。我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很不舒服,对来查房的护士说:“我现在出院!”护士说我的主管医师交待明天早上要交七百元押金,不经过他同意不能出院。我忍着气平静地说:“我已经交了三百元押金,明天我叫人来结账。”“人的自由并不仅仅是在于做他愿意做的事,还要在于不做他不愿意做的事。”还是我老婆说得对,不要浪费那些钱了。这次我就不经批准,自己出院,人生也有不遵守纪律的时候。
第二天下午,阿五带我堂哥去结账,阿五又将结账单带到我住处。阿五有些不高兴:“我爸还帮阿叔出了8元2角冤枉钱。结账单写住单人间,实际一个房间三张病床,住有二位病人,光是住宿每晚就多敲你二十元钱。你的那位主管医师说住院一天三百元钱算少收了。我爸说大家都是医院单位的,算啦算啦……”
我拿结账单一看,头即发怒变大:“我没有做常规心电图检查(十二通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阿五,你以后要在医院工作几十年,你会这样敲病人的钱吗?”
“阿叔,不会。我曾经多次跟指导老师给贫困山区群众治病,还在假期到那里做志愿者。”
“我怕你以后会变。”
“我会一辈子记住这两天给我上的社会第一课,经常敲警钟。”
又过了几天,我碰见了那位退休副主任医师的高中同学,将此事告诉他,并说要到有关部门去告。我的高中同学说:“快意人生要懂方圆,算了吧!”我理解我的同学所说的“方圆”是不是方法的“方”,圆场的“圆”?我是不是变得有些“圆”了?
但愿“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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